所谓谣言，出民之口，即是民谣。朝廷御史台的职责，既要打击谣言，维护朝廷权威；更要搜集民谣，把握动向人心。负责搜集民谣的御史，其实在御史台都混得不算好。因为有时候谣言大得无边，又深得惊人，最后传播的人固然要死，搜集的御史也没好下场。知道太多就是罪过。
李敢当就是混得不好的御史，所以常常轮值到这个让他担心吊胆的职责。一个人怕什么往往就来什么，此刻李敢当捧着小吏才报上来的谣言，吓得瑟瑟发抖。这回破纸的内容就够大够深，他一个人怎么都不敢抗的。
那就找人一起抗。同僚是不用想了，谁听谁躲；不过民谣也有时效之特色，小官是第一时间想趋避，朝中大佬们却是第一时间想私下知晓。
李敢当只和一个大佬熟，于是半夜三更，那张破纸和他一起紧急求见方相。
方相自有宰相气度，可也被手里的破纸惊得睡意全无。御史台小吏道听途说来的谣言，满满一页语无伦次，更像一篇言情故事。只是内容可怕。开篇就是：有人听说一个身穿西线大营统领官服之人，向皇上敬献了美女；有人指天发誓说美女貌比西施，皇上深深入迷；有人则是亲眼所见皇上夜夜与美人湖中幽会。下半截就更可怕了：据说跟当年庆太子一样，美女出身魔门；据说魔女已经产子，可怜皇后还不知，私生子已密养在大内。
方令信沉吟片刻，至少第一句他已是半疑半信。想想立即斩金截铁吩咐李敢当：“此必西秦所为！企图乱我大赵，妖言惑众。御史台无须朝会奏闻，打探此事的小吏——立即处死罢！以儆效尤！”
李敢当吓得赌咒发誓守口如瓶，留下那张破纸，仓皇退下。
没了外人，方令信这才气得胡须乱颤，一叠连声吩咐府内供奉李老：“速去洛城，把那孽子给老夫捉将回来！”
头脑简单之人才能得上位者欣赏。李老连夜入洛城，果然一绳子綑了方中诚，第二天载回方府，方相立赏百金，众人皆慕。
老爹发怒，方中诚恐惧万分。主要是不知道要圆谎哪一点，背着老头子的事着实不少。
方相审问自有一套，喝令孽子跪下，劈头就问：“魔女何名？”
方中诚顿时眼前一黑，看来父亲已全知道了。吓得出言抖不成句：“星，星光舞。”
方相不动声色：“魔女生子何在？”
“啥？”这回方中诚不抖了，这种事没这么快罢？
方相顿时暴怒：“还想隐瞒？却是迟了。”当即吩咐旁边的李老：“鞭十下。”不是重责十下，毕竟独子。李老立刻中规中矩施刑。
断断续续，方中诚惨叫了一个时辰，方令信这才相信他的确不知，难道真是谣言还是另有蹊跷？
很快，大内总管连奇就收到了方府请柬：方相欲请连公夜宴品酒。方相曾为太子太师，那时即与连奇往来友善。既是品酒夜宴，连总管欣然前往。
宴无好宴，下酒菜乃是一纸谣言。
连奇脸色如常，丢开破纸，他还没忘记端起酒杯，细品个中滋味。
“连公，”方令信急不可待，看连奇做派，多半是知道点什么。“你倒是说句话哪。”
“方相，你要我说什么？”连奇两手一摊。
“皇上是不是真被魔女迷惑？”
连奇脸上一丝轻蔑，方令信正全神贯注，自然抓住了这一瞬。连奇抓起酒杯赏玩，一边坦然点头。
“连公哪连公，”方令信不知道说什么才好：“那魔女产子之事？”
“当然是谣言，”这回连奇开口了，却是断然否认：“不妨告诉方相您，太医院早有诊断，皇上现在身体尚有毛病，治愈之前想要子嗣却难。”
方令信有些狐疑，联想到一开始某人毫不吃惊、脸色如常，顿时坚定地问下去：“那传言宫中有婴儿，又作何解释？”
连奇漫不经心地为自己倒了杯酒：“此事倒确有，乃是大长公主出巡宫外，捡回一弃婴而已。”说完举杯一饮而尽，顺口又补了一句：“此子，大长公主亲自取名赵启。”
方令信恼怒不已：“岂有此理，男婴竟养宫中！且区区弃婴哪配国姓！”
说这么多了，连奇才有些紧张：“方相，这个弃婴是大长公主吩咐老奴秘密收养在太平宫的，却不知宫里哪个贱婢胆敢如此嚼舌！你我私下说闲尚可，您要传出去——我可是不认的。”说完当即拔腿就走。
连奇一走，方令信也陷入沉思。
赵应喜欢上一宫外女子，对君王而言真乃小事耳；至于是不是魔女——西秦都要灭了，到时候魔门上下亦是大赵子民，敢不认？除非刑无舫不在了——所以魔女与否也无甚要紧。只不过连奇的态度让他很不安，总有些不对劲。方令信来回踱步，突然一拍额头：总算找到不对劲的地方了，大长公主此番行事不太对劲。大长公主一向行事强硬，但也是讲规矩之人，弃婴而已、还是男婴，怎能养在内宫，而且还姓赵？除非真个是皇室血脉。
这就说得通了，方令信顺着自己思路理下去。不过大长公主其人，素来对皇室宗亲都无甚好感，这么多年，也就两对亲侄男女能讨她欢心。赵应现在身体有恙，不会有子嗣；庆太子就更无可能，毕竟已死三年多了，传言可是新生婴儿哪。
思路还是断了，方令信颇有不甘。他也曾是断案高手，说不得从头回忆，把连奇说的话再捋一遍：对了！这个弃婴，大长公主亲自取名赵启。这一句话连总管有暗示呐，“亲自取名”，足见大长公主喜爱之意。取名为启，其中难道还有深意？
方令信已经入了魔怔，不猜透谜底誓不罢休。转着圈嘴里念叨“赵启、赵启”不断，突然止步，他终于想到了何为启：史载禹帝有子，三年乃生，其名曰启。
方令信仰天大笑，一个启字果然大有来历。难怪大长公主要闭关；令楚铮卫护卫，不过是迷惑三大世家而已。真实的是她这数月，竟是在守着当年失踪的庆太子孕婢！三年才孕产，自是天生圣人。
果然一通百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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